秋风是谁的悼念

Lonely&Lovely

夸父

设定见合集

全员天才


楔子

逐日的人最终被太阳所厌弃,就像人们逐渐忘记了夸父。


01

一如既往,阿云嘎从噩梦中醒来,起身拉开窗帘。基地的清晨从来都忙碌而有序,在画好格子的时间里,没有空闲的地方留给他。


他在基地已经待了小半年,参加一个科研项目,没有再出任务。


阿云嘎很聪明,但是太年轻。上级没有安排他做什么重要工作,只让他记录与收集数据,而关键的数据分析连门都没给他开。


资料上把阿云嘎的身世写得明明白白,那点家属福利阿云嘎一分不少全邮给哥哥。他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小职员,甚至都没转正。剩下那点工资贴在论文和资料上,所剩无几。


每次发工资的时候阿云嘎总是小心翼翼地数,生怕自己花多了。


那时王晰总会有种错觉:那是小时候拿糖的自己。联邦计划经济时,糖果甜点都是奢侈,他总趴在玻璃窗上望着商店的糖罐。等到过年时大人从单位带回来几颗,要在手心攥好久好久,放到过期舍不得吃。


02

阿云嘎来基地的第四个月,王晰去职员宿舍看他,狭小的宿舍里,少年几乎是缩在机械与文献的缝隙中。伊康德拉的冬天冷得潮湿,没有暖气的屋子里透骨地凉,好像空气里的水分全成了冰,随着水汽往骨头里钻。


王晰想:再待几年阿云嘎肯定要得风湿。


想着想着他叫醒阿云嘎,从一堆纸张和金属中探出半个身子。然后就听见有些慌乱的字句,大抵是人残留在梦里的呓语。


“你刚才在说什么?”王晰笑着问。


“没、没什么……我我是说……就是呃……”少年的牙齿像不听使唤一样上下打架,最后只是不好意思地囫囵过去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是冷的。在地上睡了一晚上,寒气早就冻得人僵了。


阿云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收拾宿舍。


这时王晰才发现,少年的肢体早就清瘦得过分,甚至带着些营养不良的嶙峋。基地不是养人的地方,也不至于让人瘦得这样厉害。补贴发的大衣穿在阿云嘎身上像一坨棉絮裹着竹竿,风一吹就断了。


03

王晰还是没忍住:“你的床呢?”阿云嘎从一堆零件里抬头,有些窘迫地开口:“拆了,当工作台。”他指了指窗边那个放着小模型的台子。


粗略一看,小模型的数量不少,王晰没再细瞧,只是问阿云嘎是不是自己做的。“是……收集要结合情况……所以去买了几个零件。”


王晰似乎想起什么,向别处看了看。等到阿云嘎总算清出一块能落脚的地方,他却摆摆手走了。


“给你捎了点东西,天冷了,整件厚衣服去。”


窗外的天灰压压的一片,厚重的云层艰涩地流动着,把太阳遮得如同几近失明的眼睛,大片大片的压抑。


阿云嘎打开那个手提袋,里面是大包大包的营养剂和一封信。


嘎子:

你去了少年班吗?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,不过一定很好吧,还给你们发钱。


你要好好上学,别出去打工。奖金留着给自己买点东西吧,别给我,我也花不了什么钱。这些营养剂拿着,长身体呢,多喝点。


大哥来伊康德拉了,等挣了钱就陪你去比赛。


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,阿云嘎还是哭了。


04

国境线向北八百公里,雪国阿列克西城此时已是漫天飞雪。


周深带着郑云龙参与仿生人的研究,美其名曰照顾理论巨人实践矮子的小屁孩。很显然郑云龙是不甘心被这样说的,一边赌气一边啃技术难题,誓要掰过身边一群仿生领域的泰斗。


某天同事问起周深对郑云龙的看法,他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:“知道很多,见得太少。”


郑云龙头也不回地呛了一句:“研究所的灯就那么亮,你给我的就那么多。”像是戳到痛处一般,周深的脸几乎一瞬间就黑下来,咬着牙把人带走。


“昨天雪国领导人向我们致意,要让科技成果能尽快投入军用。”周深抿了抿嘴,斟酌了一下,“你知道他们在催什么对吧?”


“缺人——能配合实验的人。”


周深丢给郑云龙一把特质长刀,带上机械臂,走进阿列克西的寒风中。以一种近乎愧疚的、朝圣者般的姿态向下城区出发。


05

下城区的街道一到下雪天就像一滩红色的烂泥,积雪被人踩实又碾过,灰尘和泥土裹挟着雪水在夜晚再次凝结成冰。


雪国的冬天是下城区人民的噩梦:门口铲不完的雪,破旧的出租屋有漏不完的风,面包在寒冷的空气里早已冻硬,恶劣的天气让谋生变得极度困难。


“我找人,你只需要出来见见世面。”

周深长长地叹了口气,往空气中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,呼出的温热空气短暂地加热一下空气,然后迅速在低温下凝结成水汽。


远处传来一阵喧闹,隐约可见一些晃动的人影,周深拉着郑云龙悄悄靠近,然后让他噤声细听。耳畔是呼啸的风和喧嚣的骂——下城区一成不变的的背景音。似乎这里的居民早已习惯了叫骂和争吵,于饥饿贫穷铺就的底色上书写着张狂而荒诞的诗。


“他们在吵架吗,”郑云龙抬头望着周深,“不……他们在打人……”听着听着,郑云龙呼吸一滞,以一种颤抖的、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地转述着他所受的冲击。周深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,他看着郑云龙从难以置信到害怕再到愤怒。


然后周深用安抚的语调说:“不要过去。”话音刚落,他不容抗拒地拉着郑云龙转身。


一切情绪飞快地掠过,郑云龙垂下了头。


背后是一个少年声嘶力竭的呐喊。


06

两个人还是回到了那个几分钟前发生冲突的巷口。


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连周深都忍不住皱了皱眉,越向里走越令人作呕,他感觉郑云龙的手向他传递着冰冷的战栗,就像《圣经》里描写的、人们见到地狱的恐惧。不,这里就是地狱。


“你*妈*的,上城区的你他**娘**的**的管什么闲事!”

“郑云龙!!拿刀!!”


在那个花衬衫扑过来的一瞬,周深捂住郑云龙的眼。子弹离了枪膛,正中挑衅者的心脏。


接着几声紧密的枪响连接着死人堵在口中的呜咽,在周深停止开枪的那一刻拉扯出一道疯狂混乱的尖叫,不到一秒,却长如一个世纪。


周深看了看手,飞溅的血液渗进皮肤的纹路里,还有些余温。


“睁眼吧,郑云龙。”


周深独自迈过横倒的尸体与浸染雪地的血污,周深拉起呆愣的少年。他发白的嘴唇颤抖着,上下的牙齿打个不停,最后细若游丝地吐出一句话:“不要杀我。”只是机械地重复,从里而外流露出本能的恐惧,他说,不要杀我。


“从现在给我安静——”周深斜睨一眼少年的校牌,看到他的名字,“方书剑。”


08

郑云龙如周深所料那样哭或者呕吐,甚至平静地有些反常。他仅仅用了十几秒消化眼前的事实,然后就扭过头去看向别处,难受不可避免,但比周深见过的反应都小。


拖着身上有好几处刀伤的方书剑,周深和郑云沉默地回到城中心的研究所。


死亡在下城区是太平常的事情,垃圾桶里都可见倒插在里面的尸/体。无论是饥饿、贫穷还是犯罪都能够轻而易举地置人于死地,极度的匮乏之下连正常的生命都成了稀缺。


当地狱就是他们生活的本来样貌时,死亡又算什么呢


郑云龙一直安静地走到周深的实验室,在他开口之前,周深摁住了这座即将爆发的火山。缓慢的,冰冷的话语,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砸在郑云龙的鼓膜上:


首先,不要问我为什么杀人,如果我不开枪,死的一定是你。永远不要跟下城区的人讲道德,对于生存都需要不择手段的人,这是空谈。


“然后不要说警察。下城区没有警察,冻死的、饿死的、被打死的每天都有,警察不会管这样的事情。


“郑云龙你听好了,牺牲少数人而换取多数人的利益这件事,很值得也很不值得。但这个众所周知的坏办法,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办法。


“不要记住死去的人——因为这个时代,本.身.就.在.杀.人。”


窗外是一个下雪的黑夜,翻来覆去的万籁寂静。


09

周深在那一晚之后知道,郑云龙不是第一次见证死亡。他不由得感叹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,那经郑云龙之口复述的场景,光是想想就觉得麻木不仁。人们聚集在教学楼下,把摄像头对准跳下的学生,然后四散而逃,迸溅的血液弄脏了他们的镜头。


在没平反的几年周深赚过不少快钱,他亲眼看着政客们把雪国一点点“清洗”成现在这个样子,把占据大陆近三分之一的土地用一块块创可贴分裂开来。那些创可贴一样的下城区就躺在每一座城的角落,或大或小,但都如出一辙地掩藏着城市的病症。


他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杀人后吐了三天三夜,几乎是一看见金属反射的光泽,就想起刀刃上粘稠的血和组织。每当他又要拿起刀,他总是问:


怎么了,世界是怎么了呢?


于是世界像丢裹尸袋一样把答案塞给他,他永远参不透。他永远都太弱小,改变不了别人也改变不了自己,困顿与拮据总是跑在他的前面。


他看见郑云龙的第一眼就想起曾经的自己,那个在驶向异国他乡的火车上,一言不发的少年。周深要拦路,要领着他走,和所有在苦难中遍体鳞伤的人一样,坐在苦难前面,然后语重心长地说,不要像我……


不要像他,不要像他,如果提前见识他所受的磨难,就不会再和他一样。和所有患有拦路癖的人一样,周深也总是这样想。


10

研究所宿舍,郑云龙同样难以入眠。


他在异国的黑夜里辗转反侧,传讯手环上不停输入着他乱麻一样的思绪,前进和后退两个方向拉扯着光标,跳着没温度的光。


他觉得自己好像那个跑来跑去的小箭头,周深也好像。人们学会催熟蔬菜和粮食后,长大也成了无法自由选择的事情,总是在太早的时候就被抽离灵魂。小孩闭上眼看见花、草、太阳,睁开眼看见自己害怕的黑夜,人们却让他走进去,走到更深处去,告诉他这是长大。


郑云龙删删减减,只留下一句话:


你听过夸父追日的故事吗?


他们都是没有追到太阳的夸父,将在豪饮大泽后死于日落的余晖下,顶天立地的巨人尚且抓不住金乌的尾巴,弱小的他们又怎么实现全人类的梦想。


有多少这样的“夸父”前赴后继,倒下一个又站起来千万个,然后就如同流水线一样,他们每把人类的科技拔高一节,就有更多的人民堕入战争的恐惧中。


赞美夸父的人越来越少,人类代代相传的信念又少了一分。


11

阿云嘎收到这条短信,正值午夜。


盯着电子屏已经几个小时,数据才录入不到一半,他开始思考这次计算的过程,究竟是否有疏漏。传讯手环叮咚一响,顺着皮肤给他细微的震动。阿云嘎垂着眼,缓慢地把光标从“memory”挪到“stop”。


这几秒种的决策像是经过了长达几个世纪的斗争,显示屏上的数据戛然而止。


他低头一看,郑云龙问他:


你听过夸父追日的故事吗?


听过啊,怎么没听过。夸父欲摘下太阳,跋涉千里后死在大泽旁,身躯作山,手杖是桃林,目送后世千秋万代逐日追风。


阿云嘎回复:人类的历史上一页一个胜利,现在谁会讴歌夸父,谁会去记得夸父?


一个人的实验室,一夜无眠。


12

王晰几乎是暴怒地将记录调出来,建模上突兀地显示着只有一半的数据,他呼之欲出的训斥和失望被少年接的操作堵在口中——


阿云嘎也把自己的建模调出来,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。那天王晰去探望他时没有看见,床板做成的书桌上,赫然是机械手的缩小模型。


现在阿云嘎把模型一件一件地摆出来,像开战之前的列阵以待


“小组的分析从一开始就是错的,”阿云嘎把模型的手掌打开,“如果是手就要有手的功能,建模应该考虑到人手的结构……”


“本质就是要造出强化的器官,对吧?”


“你这样终止记录会破坏小组之前的成果,为什么没有讨论!!”


“老师,你没有让我参加过数据分析会。”阿云嘎只是陈述着,“模型是我自己拿废旧零件做的。”


仿佛被戳到什么一样,王晰突然沉默了。


阿云嘎以一种几乎离经叛道的方式去否定着他们的结论,而更可怕的是他们先前觉得理想模型部分已经完成了大半。问题之后是全盘再来的慌乱匆忙,哪一点都不是这群成年人喜闻乐见的。


13

王晰在走廊尽头立着,几个同事看见他,都拍拍他的肩。


他想:阿云嘎来基地半年了。


半年了,在他十几岁的时候,半年时间足够他融入进混乱纷杂的体系里,在领导今天向东明天向西的计划里报备、申请,按部就班地遵循组织方向做研究。


要做合理的、应有的,不能得罪任何人,他深谙着这些让他在十年浩劫中得以免于被发配的处世方式,理所应当地也这样思考。


同事忽然问他:“你觉得阿云嘎怎么样?”


“聪明,但是太年轻,没有经验。”


他怎么会不知道同事想让阿云嘎参与分析会,但是半年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还是太快了,阿云嘎甚至都没有明确的方向,就这样把他塞进组里吗?


再等等吧,等到阿云嘎适应这里,才好为联邦辛勤奋斗五十年。


尾声

人们把敢于逐日的人叫作夸父。


在日出之后,在日落之前,太阳有不可直视的光辉,理想总有难以企及的高度。人类要正视困难,就像注视着太阳。


于是夸父来了,带着从古至今的追求,越过黄河与渭水,去抓住太阳的尾巴。直到他的身体变成一条山脉,一个部落的丰碑。人们把他写进传说,以此致敬理想。


再等等吧,再等等,等到人们都忘记了夸父,再去写一部新的传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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